文科硕士的最后一条路也快没了!在当前就业市场愈发严峻的情况下,不少985、211学校的硕士毕业生选择到民办大学任教作为暂时的过渡。然而,随着全国多地民办大学招生遇冷,一些专业和院系被裁撤,没有编制保障的民办教育系统让这些教师渴望的稳定变得难以实现。
林语是西南地区一所民办本科英语老师,在成为教师的第七个月,她被迫接受办公室主任的要求,给校领导的孩子补习英语。学院里有五六个英语老师,只有她是985毕业的硕士,其他同事几乎都没有名校背景。这并不是林语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要求,之前她曾以假期有安排为由拒绝过。但这一次正值学期内,主任的态度不容拒绝。在民办大学中,大多数员工没有编制托底,如果不能积极完成领导的要求,就可能被踢出局。林语觉得自己所在的民办大学更像一家私企,钱从谁那儿来,谁就是老大。
已经在民办大学工作五年的孙琪也深有体会。她见证了一位拒绝了领导不合理要求的同事,最终因不断被“找麻烦”而辞职。“不管你学历有多好,民本不喜欢刺头。”高考是许多人人生中的第一次命运分野,按照成绩,学生们流向不同背景、档次的学校。大多数民办本科以招收二本批次的学生为主,被认为处于本科学历层级的底部。因此,民办大学招聘教师的学历条件相对宽松,但近年来越来越多985、211学校的硕士毕业生选择去民办大学做老师,尽管工资不高,但科研压力小,开放职位多。
林语正式工作后发现,这里和想象中并不一样。即便被称为“教师”,但真正上课的工作很少。在国际交流学院,她和同期入职的新老师做的最多的是处理留学资料、小班英文教学以及与校外企业的对接。实际上,她们做得最多的是杂事,从写材料到端茶送水。那段时间,正好赶上学校本科评估,林语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调整不完的材料。如果没有通过评估,学校将面临整改期,限制招生,停止新设专业等处置。多次不通过还可能失去“本科”资格,直接影响学生的学历。
走在给校领导孩子补课的路上,林语感到恍惚。手握英语专八、CATTI二级和教资证书,她如今要为面前在国际学校读小学二年级的孩子精心准备英文阅读材料,带着他完成作业。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花了十几年把学历攀升到985硕士的意义是什么。接连几个周末,林语都在回家后大哭一场,不仅工作没获得感,月薪也只有4000多元。在入职的第八个月,她决定离职。
同样是英语专业的袁小阳相对幸运。硕士毕业后,她先入职了一家民办专科学校,算上补贴每月能拿到一万元左右。但专科院校的学术资源不多,校领导更在意招生和就业,没什么机会搞科研。袁小阳对自己有清晰的学术规划,想赶在28岁之前考上博士,于是跳槽到一所民办本科。从待遇上看,她的薪资近乎腰斩,但课时减少了,有更多时间准备论文、报考博士。一年后,她收到了博士的offer,离开了这所学校。
进入民办院校教书是当时林语能抓住的最好选择。2022年春天,她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实习,但转正竞争激烈,生活成本高,最终选择放弃。回到学校后,她注意到家乡的一所民办大学在招聘,才知道原来硕士也可以当大学老师。面试和入职都比想象中顺利。班里一半以上的同学都选择了教书这条路,还有几个继续读博,能如愿进入企业的没几个人。林语更加珍视这个民办教师的offer,当作职业过渡。
根据公开信息,截至今年6月,全国普通高等学校共计2919所,其中民办大学829所,比上一年增加了30所。民办大学数量增多,自然带来对教师的招聘需求。据教育部数据,民办大学教职工、教师数量逐年递增,2021年民办大学专任教师超过36万人,同比增长0.18%。民办院校的招聘需求仍在稳定增长,与近几年就业市场的冷淡形成反差。
文科生最先受到冲击。无论是985高校还是专科院校,文科都处在一个愈发逼仄的生存环境中,教育资源逐渐向STEM学科集中。更低的就业率也不留情面,2024年智联招聘数据显示:理科生整体就业率为49.4%,文科生则为43.9%。985、211文科生的学历也开始摇晃。两年前,一位四川大学哲学系硕士因找不到工作去送外卖的新闻引发关注,最后他入职了一所西安的民办大学,成为新闻学系的老师。
孙琪今年35岁,先后在东北地区和珠三角地区的两所民办大学做会计系老师。在这两段工作经历中,她从未遇到过本硕都是985院校的同事。不过最近两年,她看到一些民办大学开始特意招一些名校毕业生当老师,因为市面上的硕士生越来越多了,当然要往上卷。袁小阳也注意到,现在很多民办大学不仅教师学历优先985、211、双一流硕士,还开始争抢院士、博士。
从民办大学离职后,林语偶尔在考公考编时反刍自己的选择。总是难免把时间线倒推到2020年,自己从双非本科上岸985研究生的时刻。用时间换取更高的学历是趋势,也带来更多未知。林语说:“我虽然读了研,可和当时没有读研的同学对比的话,他们的发展反而会更好一些。大家都是英专生,他们很多都上岸了国企、互联网大厂。我读书这两年的就业形势一路走低,如果说本科刚毕业时是变差的开端,现在只能说是难上加难。”
还没走出校园时,袁小阳会和同学互开玩笑,说自己是“学渣”,不认真读书。可等她真成为英语老师,站到讲台上时,才发现自己所说的“不认真”是有限度的。无论是在民办专科还是民办本科,袁小阳身为公共课英语教师能做的、能教的都很有限。学生们对英语并不重视,每节课都有人逃课。袁小阳曾试图用点名“威胁”,但效果甚微。某次期末最后一节课,她点完名发现班上有13个学生都没来,板起面孔说:“这节课不来就算挂科,你们相互叫一下同学吧。”话音刚落,就有学生拿出手机发消息、打电话,等了十几分钟,逃课的学生们陆续走进教室,有的和她打哈哈说自己有事,有的认错态度诚恳些。最后,还是有五六个学生迟迟不出现,袁小阳只好给他们挂了科。
不熟悉民办院校教学逻辑的,还有孙琪的伯父——一位从985高校计算机系退休的教授。两年前,伯父被家乡的一所民办大学返聘回去继续教书。起初,伯父觉得这是好事,但还没上几节课,他就和学生打了场“遭遇战”。一天上课,有个学生空着手来到课堂,没带课本,孙琪伯父批评了他两句,这个学生突然发难,一边吼叫一边拍桌子。教室里,其他学生看热闹般紧盯着这对师生。孙琪伯父从没在985院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语塞,让学生道歉。对方一听更嚣张了,继续拍桌子。最后事情闹到教导处,教导主任告诉伯父处理方式:别管他们就行了。教龄几十年,孙琪伯父从没这么憋屈过,教完一年就跑了,继续享受退休生活。
2016年孙琪在东北地区的一所民办大学当教师时,第一年就领悟到,朴素的教育理想在这里很难奏效。入职培训时,领导告诉新老师:如果有学生上课违反纪律,不要当着同学们的面指责对方,这样很像小学老师,会让学生们没面子。维持秩序可以用些技巧,比如假装上课,一边默默走到对方身边停下,轻轻敲下桌子,或者拍一拍对方。不要和学生起冲突。
那时候,学校会计专业大约12到18个班,每个班50多人,包括孙琪在内,有八九位老师。学生多、老师少,孙琪每周能排32个课时,一周只有半天休息时间,虽然忙碌,但薪资水平在东北地区是很可观的,每个月的收入能达到税前一万元。可以说,那两年是民办本科的最后一波红利期。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修订后,对民办学校实施营利性和非营利性分类管理,允许营利性民办学校上市,真正意义上放开了社会资本进入教育。之后,许多民办大学开启市场化运作,助推2017年成为民办大学上市潮的第一年,中教控股、宇华教育、民生教育等民办高教集团纷纷赴港上市。
两年后,孙琪所在的学校开始本科评估,她明显感觉到学校的氛围紧张了起来。原本老师们只负责教书就好,评估结束后,校领导开始发愁学术研究,鼓励老师们自发申请研究项目,有的甚至还需要自费。对学生们实训报告的要求也更加严格。孙琪几次三番强调报告的内容、格式。一次下课后,她在洗手间隔间听到班上几个女孩埋怨自己。孙琪说:“她们在隔壁骂,说‘一天到晚闲得慌’,我才知道他们不喜欢这样,后面我也懒得管了。”
“懒得管”是当时教龄三年的孙琪开启的自我保护机制。但避免冲突需要付出代价,孙琪只能自己给学生改报告,宁愿累一点,也不想再听到埋怨。在管理学生上,袁小阳会让自己多关注班上积极回应问题的学生。她说:“无论在公办还是民办学校,学生们都有一部分努力,也有一部分不愿意听课的。公共课的氛围,民办院校跟公办院校没有太大差别。”
本科评估结束后,孙琪所在的学院减少了招生,将原来的十余个班的规模下降到八个班。老师们内部推测,可能是学校的面积不够,无法容纳那么多学生。招生数量与民办大学的营收息息相关,不同于公办学校能够拿到教育补贴,民办大学需要更多的“自负盈亏”,一旦营收下降,就可能面临裁员、裁撤专业的风险。许多知名民办大学背后都能寻找到上市公司的身影,比如中教控股、宇华教育等。某种程度上,学生是民办大学的“衣食父母”,民办老师是不能得罪学生的。给班上愿意学,想要继续往上走的学生更多关注,是民办老师们的共识。
社交平台上,一些民办大学教师上传着不同学校的“避雷”帖。有人控诉广东某民办学校面试过了半年也不通知录取结果,有人留言云南某民办学校通过本科评估后就开始裁员。最近,袁小阳得知了前同事七七的遭遇。两年前,七七和袁小阳一起从民办专科跳槽,她去了另一家民办本科。七七是本地人,在袁小阳的理解中,民办本科老师钱少事情也少,是最适合当地人“躺平”的选项。七七的学校在通过了本科评估后,工作反而变得更忙了,学校开始严抓考勤,给新入职的老师们安排了一间刚装修好的办公室,要求坐班,每天还要打四遍卡。其实就是逼着这些年轻老师赶紧走人,反正评估已经过了。
孙琪在2019年和丈夫一起前往广东。期间,她想转换职业,进入企业做会计师,结果四处碰壁。面试官直接问她有没有从业经历,孙琪愣住,问难道高校老师不算吗?对方告诉她不算,在教育系统和在企业是两套模式。几次之后,孙琪才确认自己仅有的三年民办大学工作经历,已经把简历定型了,难以找到合适且愿意给自己转换方向的工作机会。2022年,孙琪还是入职了一所民办本科院校。这次入职也和那年的本科评估有关。学校为了满足生师比,扩招教师,包括孙琪在内,那一批新入职的会计系教师有数十人。去年,孙琪成功在35岁年龄危机的最后一刻上岸公办学校的行政岗,离开了民办大学系统。
部分民办大学的不稳定性,还与招生遇冷有关。2023年,孙琪所在的民办大学第一次出现招生没招满的情况,为了完成招生任务,学校一方面把专升本的录取名额提高,另一方面开始降分补录。刚刚结束的2025年本科批次第三次补录中,广东省普通类物理类降至400分,历史类降至428分,均比原本科线低36分。即便如此,地理位置相对偏远的湛江科技学院还是引起了孙琪的注意。这所民办高校今年计划招生9086人,第一轮招生只有1000多名考生报考,于是开启二次、三次补录,还没完成招生计划。孙琪认为湛江科技学院吃亏在改名上了。原来这所学校叫做“广东海洋大学寸金学院”,让人一听是背靠知名公办大学的,所以改名之前招生还不算太冷清。名字对民办大学来讲很重要,一听就是民办的不受欢迎。地理位置偏远也是招生冷清的原因。在同样昂贵的学费下,湛江距离企业、高校更密集的珠三角地区更远,竞争不过其他民办大学。
一些专业设置集中在文科的民办大学处境也逐渐尴尬,招生冷清。从业几年,孙琪了解到民办大学扎堆文科专业的原因,一方面建设成本更低,另一方面能适配更多考公岗位。然而,最近几年考公人数越来越多,文科公考上岸和入职企业一样困难,对考生和家长而言,民办大学文科专业的吸引力也减弱了。与之相对的,今年同样是民办大学的福耀科技大学招生火热,最低投档分数仍在600分之上,不低于一些211大学。学校出身豪华,背靠全球汽车玻璃龙头福耀集团,专业设置包括计算机、智能制造工程等建设成本高的技术专业。
高昂的教育成本能否换来一份工作,成了更多学生和家长的疑问。根据公开资料,民办本科一学年的学费几乎是公办学校的3到4倍。以袁小阳所在的民办大学为例,一年仅学费就要3万多元,四年读下来,几乎相当于一个四线城市新房首付。袁小阳在一次课间,曾听到学生们抱怨学校让他们每个学期打扫一次卫生。他们说:“我交了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打扫卫生?”如何走进这些学生的世界,曾经让袁小阳困惑。她总会想起自己在民办专科的教书经历。记得刚开学时,她让学生们用一个词介绍自己,课堂突然安静下来,随后传来此起彼伏的“rubbish(垃圾)”,还有几个学生彼此对上眼后的调笑声。袁小阳愣住了,随后和他们讲要“confidence(自信)”。周围打压他们的声音太多了,很多学生潜意识里是自卑的。
科研间隙,袁小阳会关注家乡周围的民办大学官网,看看他们的招聘需求有什么新变化。她还是计划博士毕业之后,重新回到教育系统,找一所高校当老师。她并不认为读民办大学就意味着人生打上了“末流”标签。从民办大学离职后,林语开始寻找更稳定的出路,最终上岸了一所公办专科院校,虽然目前还没有编制。除了担任公共英语课的老师,林语还兼职了一个班级的辅导员。她计划等日程轻松了,研究报考博士的事。硕士在高校是不够用的,哪怕是在大专院校也不太够,毕竟博士都已经扩招了。仔细想来,知道自己上岸985学校研究生的瞬间,是林语六年来内心最闪亮的时刻,她总算完成了从双非本科毕业生到985硕士的身份跃迁。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五年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岸”是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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