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赵皖西
编辑 | 萧奉
题图 |《全职》

文学与艺术史上，女性一直与“柔”关联密切。

繁花初盛，和而优美，此为“柔美”；性格和顺，睦族齐家，是为“柔顺”；刚强坚毅，疾风不倒，则为“柔韧”……

“柔”成为女性的一种特定姿态和社会特征。然而，擦除附加在“柔”上的各种延伸、演绎，回到“柔”本身，何为柔？

早于著名的《泉》事件，1916年，杜尚购买了一台安德伍德（Underwood）牌打字机，将打字机送了人，留下罩子做成了作品《旅行者的折叠物》（Traveler’s Folding Item，1916），成了杜尚创作的第一件“柔软的现成品”（soft ready made）。

杜尚，《旅行者的折叠物》，1916

直到20世纪6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运动，艺术家们才真正开始摆脱传统艺术形式的限制，开始探索新的材料和表现方式。

布料、毛皮、绳索、橡胶、纸张、皮革、乙烯基塑料等材料的选择强调了自然力量（如重力和热力）和隐喻意义，也成为身体、家庭、性别、权力等主题的载体。

当代艺术不断探索物性和柔软的艺术表达方式，柔软成为对艺术史的回溯和质疑，也更迭出新材料或与数字技术结合，以求形式的多元和媒介实验的可塑。

最近，策展人祝羽捷联合15位当代艺术家共同呈现出的一场艺术展，赋予了“柔”另一种全新的解读。

展览的名字《柔者成承》，“柔者”，即为柔之物；“承”，意为承载、托起、传承。

艺术家们用绘画、雕塑、装置、影像、声音等艺术形式，表达出了自己对于“柔”的独特经验和思考。

我们来到展览现场，见到了其中几位艺术家，和她们展开了几段关于“柔者”的对话。

柔无定形

艺术家林芳璐带来了她的两件作品《She’s Landscape》和《She’s Deconstructive Painting》，这是她在云南在地创作期间，与很多当地妇女一起工作、生活后的灵感产出。

林芳璐，《她是⻛景 She’Landscape》，2022，棉布、棉线、⽊，230 x 300 x 60 cm。

“当地的这些女性，虽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艺术教育，但是她们一直在坚持着具有艺术性的劳作，我觉得她们做出来的东西堪称艺术品。所以，我希望把她们的故事都说出来。”林芳璐说。

普通的棉布、棉线，运用白族的扎染技术，经过数十天甚至数月的缝制、染色…一个拥有诱人纹理、褶裥起伏的独特“雕塑”作品呈现了出来。

林芳璐没有满足于做出一件平面作品，而是使用自己在村里研究学习的各种扎花技法，与在地文化结合，将柔韧的材料立体化，吸引着观众想要伸出手去触摸。

林芳璐，《She's Deconstructive Painting》，2021，棉布、棉线、⽊，65x90cm

打破传统祭祀礼仪的概念，艺术家尹秀珍用陶瓷和旧衣服创作出《礼器》，让观众瞬间重回礼乐时代。

尹秀珍，《礼器》系列 ，2015-2016，瓷、旧⾐服 ，36×25×27cm、57×38×49.5cm、77×38×47cm 、54×46×50cm 、44×38×40cm

尹秀珍是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中国行为与装置艺术的领军人物。在一次制造陶瓷的过程中，她发现了陶瓷的一些裂痕，于是巧妙地将这些裂痕发展成孔和裂缝，往里塞入旧衣碎片。

衣服碎片寄居着人的记忆、精神和气质，从冰冷、坚硬的陶瓷裂缝中穿过，如同生长的萌芽。

视觉上的疏密给《礼器》一种别样的呼吸感。人与陶瓷仿佛融为一体，产生了一种共生关系。

《礼器》对面，一扇敞开的大门，鲜花呼之欲出，这是艺术家艾敬的作品《每一扇门里都有鲜花》。

艾敬，《每⼀扇⻔⾥都有鲜花#2》，2012 ，古董旧⻔、鲜花 ，137 x 296 cm

上世纪90年代，艾敬用一首《我的1997》红遍整个大江南北，如今，她已在职业艺术道路上走了十多年。

她说：“从音乐转入到视觉艺术，就好比推开了一扇门，在这扇门里我们可能会有各种奇遇和考验、泪水与痛苦、孤单和无助，但是我坚信，我们终究会迎来属于自己的鲜花。”

童文敏的《海浪》是《柔者成承》展览中唯一的行为艺术作品。

童⽂敏，《海浪》，2019，⾏为、五频录像（彩⾊，有声）

持续多年的行为艺术实践，童文敏常常聚焦于外部世界与个体感知的交叉地带，为观者打开人与自然、公共空间融合的神秘天地。

她曾在自己背上放一面镜子，倒挂在松林中20多分钟，由此创作出《反射-松林》。

童文敏，《反射 - 松林》，2017，行为，中国重庆，单频录像(彩色，有声)，5分0秒

她曾将透明胶带贴在自己走过的村庄道路上，再原路裹回胶带，裹成一个巨大球体，创作出《地方志》。

童文敏，《地方志》，2018，行为，中国云南大墨雨村 单频录像（彩色，有声），11’00”

在日本福岛驻地考察期间，她爬上一棵茂密的大树，安静地躺了两个多小时，《枝》随即诞生……

童文敏，《枝》，2018，行为，福岛，单频录像(彩色，有声)，53分08秒

《海浪》是她在马来西亚某海岛驻地期间的灵感。

“我一直对末梢运动很感兴趣，海浪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末梢运动。海洋占地球的3/4面积，但你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你眼前的这片海域，你能触摸到海，海浪能拂过你，甚至你能跳入一片海，但你接触的水域始终是有限的。海浪的整个运动跟地球自转、整个宇宙的能量和各种引力都有关系，但你只能看到一点末梢，通过末梢感受看不见的整体的能量。”

创作时，她闭上双眼，身体完全放松，全身心地感受海浪的运动。“有时候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一个海浪突然啪地一下就打过来；有时候我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以为会有一个很大的浪，等了很久，但根本什么都没碰到我。我像等待一种未知的到来，等待这种外来的力，继而用身体化解它。”

展览现场，童文敏接受采访。

女性的两面

这幅红色的水晶珠帘，是艺术家蔡雅玲2019年创作的作品《LEAVE ME ALONE》。

蔡雅玲，《LEAVE ME ALONE》，2019，⽔晶珠、不锈钢丝，200x90cm

这句话是蔡雅玲从一位与她同龄的女性朋友那里听到的。那几年，网上有很多指导女性的文章，比如“什么样的女性才好嫁”“女性应该如何保养自己”，“她的这句话恰恰代表了很多女性当下的一个心声，我们不需要太多的指导和要求，对于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倾听自己的声音，表明自己的态度。”蔡雅玲觉得，很有必要把这句话记录下来。

她采用了珠帘这种表现形式。红色的珠帘远看像一条横幅，横幅的标语代表了一种指导性。另一方面，珠帘看起来很柔软，看似在不断地犹豫和浮动，很容易被打散、破坏，但实际上，它本身的材质很坚硬，不动它的时候，慢慢经过时间的沉淀，它又会清晰地凝固下来。

蔡雅玲希望通过这件作品，告诉看到它的观众，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去掉那些不应该听到的杂音。

她的创作凭着一种懵懂和直觉前进。使用不同的材料，往往传达出“柔”的不同面向。

在本次展览没有展出的作品《女神》中，蔡雅玲使用了小时候最熟悉的材料——家乡山西的传统面食，来塑造女性的身体。

蔡雅玲，《女神》 （Goddess），2022，面粉、酵母、防腐剂、玻璃板 ，120x55x6cm

在中央美院学习具象雕塑时，一直以来追求的是形体的饱满，传统的方法就是往上拍泥，然后压平，而面食经发酵、揉捏、蒸烤之后，自然就会变得饱满。

“一旦你的酵母没有放对、水放少了，它就会变得干裂、皱褶，呈现出黄色、黑色的斑点。我觉得这些东西都跟我们的身份密切相关，在我的人生岁月里，我看到我自己的身体、我母亲的身体、我孩子的身体，这些身体由于不停地发育、哺乳或者劳作，会慢慢呈现出衰老的样子，所以，我用这种材料去做了一些女性的身体。”

除此之外，面食还有另一层意义，它可以被吃掉，“有点像是我们很多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在劳作中，她自身慢慢消失了。”

蔡雅玲对于山西女性“柔”的理解，是坚韧的。“她的眼泪、她的愤怒、她的喜悦都不会往外抒发，而会往内走，通过自己的心，通过自己的身体去消化。”

从小到大，她看到过周围很多阿姨、姐姐和长辈的生活，“她们很少去愤怒和谩骂，但当遇到事情时，往往愿意担起责任，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她们不渴望得到什么赞美和回报，她们认为这都是应该做的，这种坚韧会让她们的内心越来越强大和厚重，逐渐锻炼出一颗铁打的心脏。”

如同她所喜爱的《山河故人》里的女主人公沈涛，“电影结尾，她独自在文峰塔前的漫天飞雪中跳舞，决定忘掉周围的一切，忘掉之前那些岁月里所经历的苦难（别人所认为的苦难），尝试着让自己成为这个天地间的一片雪花或者一粒尘埃。她接受这种命运。”

图/《山河故人》

“但当面对不公，她又会化身为《江湖儿女》里的巧巧，挺身而出，展现出侠义的那一面。”蔡雅玲说。

图/《江湖儿女》

不同的女性艺术家，用不同的材料语言，诚实表达她们作为女性的身体感受，呈现女性与空间、女性与权力、女性与社会的关系。

展览现场不仅有女性艺术家，还有很多男性艺术家的参与。他们的作品或柔软，或轻盈，或坚硬，或庞大，相互独立、对话、交缠，赋予了“柔”更丰富的诠释和定义。

柔可谓自身无既有定形，意义又无规定。柔者成承，承的也是这份不断变幻的“新”。

校对：杨潮
排版：赵皖西